Thursday, March 08, 2007

教育夢(六)

(六)
那是座花崗石砌成的講台,阿仙站在上面對著許多的花講道,花蕊們好像聽懂人話似的不斷點頭。飄在空中的花只需要人吐出的氣就能生存,一條條透明舞動的根好長好長,像麥克風線一路伸向雲的底下。

阿仙說:「這是一場巨大的夢,像餐廳推車上的白鐵罩子那樣,把人的一生都罩住了,直到最後關頭才會打開。沒人曉得誰製造了那罩子,是誰蓋上了又打開,可能是觀世音、穆罕默德或烏龜仙什麼的,這位造物神對著嬰孩吹口氣,便有許多夢一團一團地從嘴裡跑出來圍繞著小生命,它們慢慢凝結落雨匯集成河在幼嫩的皮膚上奔流著,滲進毛孔和血流裡,漸漸地新的小小世界便成形了。但是,一開始這些夢之間也是有空隙的,所以新生兒還能看見真實的宇宙,那是個充滿罩子的宇宙,每個人之間都隔著雲一般的流動障壁,到處在下著雷雨。當他伸出小小的手向空中抓著,用短短的腳踩踩大地,他感覺到自己和宇宙是一體的,他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可是有天夢黏牢了,突然間他失去真實的感覺,怎樣也找不回。」

「有時我們會懷疑,是否真的有人曾經聽懂我們說的話,是否電腦螢幕另一端根本是隻貓在踩鍵盤,是否睡夢中看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醒著的才是夢。其實從沒人聽懂過,也從沒有醒著的人,因為所有人都活在自我世界融成的夢裡,別人講的話是透過自己的話解釋,別人的感受是透過自己的經驗解釋,別人的價值是透過自己的價值觀解釋。我們只需要做著自己的夢,也只能如此。唯有很少的一群人冒著無夢的危險,在罩子邊緣用力聽著,聽著牆壁外的聲音,聽著是否還有另一隻耳朵在聽著自己。」

他好像講的很激動,細細的花根隨著聲音劇烈抖動著,有些花都不敢聽而別過臉去。阿仙指指底下,雲便聽話的散開,隨著他的目光我們突然有了絕佳的視力,看見書店裡的自己,大學視聽教室,還有那座天橋,天橋下算命郎張大著嘴說不出話,墨水染污了他的袖口。我們看見阿仙威風凜凜的帶著青年上街頭,貼海報,噴漆抗議,兩邊還有許多護法羅漢身穿金甲,朝空中不斷灑著五彩花朵,它們像是一個個小喇叭不斷低語,每個人都夢遊似的放下工作高舉雙手接著天上掉落的花,放在路邊黑色禮車的後照鏡上,放在冷氣機下接漏水的塑膠桶,放在被車輾過的街鼠身上,那些花的中心有個小小羅漢正沉睡著,規律的鼻息送走一批批花粉。

忽然間,阿仙出現在人群裡對我招手,我急忙向他走近,越是走近自己竟然越縮越小,小過一根睫毛,他捏起了我放在掌心看著,我看著月亮大的眼睛,便往他黑漆漆的瞳孔鑽去。

通過潮濕的通道,裡面豁然開朗,阿仙帶著一貫似笑非笑的表情盤坐中央,擺了擺手示意我坐下。等我坐定,他輕輕說了句:「夢非夢。」整個山洞似的空間響起令人震懾的回音:「夢非夢。」抬頭一看,原來高聳的牆壁上坐著滿滿的人,一個個頭戴鮮花整齊地複頌著,最頂端還飛著幾位羅漢,有的拿扇鼓有的拿磬。阿仙定了定,又說:「無夢無醒。」眾人跟著重複:「無夢無醒。」他每說一句,所有人都跟著唸一句,羅漢們也隨著敲響手上各種法器,慢慢的我也小聲的唸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激昂。

突然間,有位羅漢的法杵掉到地上,碰出一聲乾爽的轟雷,所有人都觸電般暫時停止動作。

我醒了過來,阿生也是,女工讀生也是,還有週遭無數揉著眼睛的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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