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阿生回去的時候教室早沒人了,只剩零零落落的空飲料罐。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想著手上的信,想著從前兩兄弟所做的事。正當他要踩下油門,突然響起敲車窗的聲音。是剛剛那位年輕人。阿生趕緊拉起手煞車,搖下窗戶說:「抱歉, 你認錯人了,我是你找的人的弟弟。剛剛那封信...」「我知道。」年輕人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他拿出一卷錄音帶遞給阿生,抿了抿嘴,便消失在黑暗裡。錄音帶上面貼著「課後練習」。阿生有經驗地先轉小音量,再把它放進卡匣。
一點聲音也沒有。阿生感到莫名的放心,他開著車滑出校園,腦子還在回想過去。
下起雨了,該開大燈。阿生看著車窗上不斷被雨刷掃去的自己,好像看見阿先站在雨中舊影片般的斷斷續續播放,車外滴滴答答的聲音分不清是來自雨還是老片軸粗糙的轉動,他打個呵欠,阿先也打個呵欠。他恍惚了,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阿先也推推眼鏡。不對,阿先根本沒近視,他是山的孩子,山的孩子在聽河流唱歌,歌聲裡融了雲和冰塊,像是維生牌方糖泡成的甜涼水,悄悄說著仙鶴和龍的秘密,必須小口小口喝才不會膩住喉頭。從前阿先常偷幾顆方糖塞給阿生,那原是大人喝咖啡用的,小孩子不准碰。但阿生總愛盯著爸爸早晨打開玻璃罐,小心翼翼地夾出ㄧ顆方糖放到鐵湯匙上,再輕輕傾斜讓它聽話的滾進熱燙的褐色湖裡,這一連串標準動作。當攪拌馬克杯的音樂響起,阿生似乎感覺到那八個角也跑進嘴裡跳舞,好像四個芭蕾舞女孩腳上的潔白舞鞋微微踩著他的舌頭牙齦與上顎,轉呀轉著絕美對稱的合舞,直到湖水突然咕嚕咕嚕的乾了,他才舔舔自己的嘴唇。每次阿先拿方糖給他,他總是又罪惡又興奮的含著,體會那短暫卻真實的愉悅感。什麼時候開始他失去這種快樂,開始有能力遍嚐各國頂級甜點,卻從不知道阿先究竟喜不喜歡吃糖?
阿生確實沒想過,他總是自然而然以為雙胞胎心靈相通,兩個人個性理當相同。紅燈了,阿生從發呆裡回神,想起車上已冷的咖啡。砂糖包還剩一半,顧及健康必須控制每天攝取的糖。他倒了點在手上,像吃藥那樣猛地吞下去,混著手汗與方向盤的皮革味,甜中帶苦。習慣了日本進口砂糖的他不禁皺了皺眉,車窗上的阿先也皺了皺眉,又像是在笑,旋即被前仆後繼的雨洗去。
電動車庫門自動關上,阿生突然想起了什麼,把錄音帶回帶再聽一遍。似乎多了點雨聲,卻又像是自家屋簷滴著水的聲音。阿生感覺心湖像被丟了石子般的擾亂,想想明天還有工作等待,便轉身倒了點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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