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8, 2007

夢070318

我經過一個城堡,圍牆很高,裡面種的樹枝葉都伸出來了。天色很暗,我看不見地面,腳下浮浮的,隱約覺得枝條刮過我的臉。

突然,一片片葉子狀的黑影,聚合成兩隻手的樣子,緊緊的抓住我的腳,把我往地下拉去。

那種感覺太真實了,醒來後腳還在酸麻著。

Tuesday, March 13, 2007

Thursday, March 08, 2007

教育夢(一)

(一)
「都回去吧,沒你們的事了。」

阿生走到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向四面八方聚集又散去,他想起電影裡面孔模糊的臨時演員們。隨意死了一個也不會有人發現。紅綠燈變了三次,終於有人用皮鞋跟蹬兩下地板,好像馬兒宣示出發的信號,陸陸續續開門離去。不久屋子裡只剩閃著紅星的菸屁股,和阿生一個人。

他們等待的人叫做阿先,是阿生的哥哥。阿先這名字,看起來平凡無奇,事實上背後的來由也一樣地平凡無奇。當兩兄弟的媽媽還大著肚子時,街坊鄰居老經驗的婆婆就打包票這胎必定是男孩,因此她特地湊足錢到天橋下算命攤請了個名字,叫做福生,希望生來有福,福又生福。怎知九個多月渡過預言是成真了,但一蹦就是對雙胞胎,名字不夠用,於是她直覺地叫先出世的做阿先。久了似乎挺順口的,「先」字似乎又有種上進的意義,因此就這樣定下。

阿先想的則是另一回事,當他還是個小學生為了撿球跑到天橋下,算命郎對他說:「福生,你那雙眼睛真像媽媽」,他恍然了解自己的名字不是從金龍墨條磨出的黑水寫在帶香氣的絹紙上,而是爸媽接著牆邊的水龍頭洗碗一面信口吐出的,即使算命郎能通曉天機開運解厄,也要幾個臭錢做引。他覺得自己突然可以看的好深好遠,但年紀還小的他,難以負荷這樣優越又悲哀的感覺,他本能地擺出孩童該有的天真笑容,對算命郎說:「謝謝你,我媽媽有世界最漂亮的眼睛。」

從此他心中的某些部份開始快速萌發,某些部份則永遠腐敗下去。

這些故事,是高中時候唯一坐在阿先隔壁的短短幾個禮拜他告訴我的。好像每個人的過去除了多數規矩老實的同學們,總有個反常人物,即使記憶中相貌已模糊不清,但那藏著許多奇怪寶物的書包與腦袋,用立可白塗的名言佳句,和放學後的漫長青春,卻像是一把火,照亮著人生路上時常黑暗的部份。

教育夢(二)

(二)
最後一次看見阿先是幾年前的事,那雙眼睛仍有著穿皮透骨的魔力。高中畢業後和他的聯繫便斷了,那天當我把書店的鐵門拉起,正猜測鑰匙放在左邊還是右邊的口袋,突然有個人叫住我,一瞬間我還猶豫該叫他阿生還是阿先。記憶中若是把阿先叫成了阿生,必定會挨一陣鐵拳,保險起見還是叫他阿先。

阿先對我笑了笑,好像看穿了我的猶豫,從來我就十分害怕他的笑容。他說是來拿他的詩集。這下我回想起開店的第一天,除了幾盆稀稀落落的祝賀花籃(多是隔壁的飲料店、彩券行的人情舉動),就是阿先寄來的詩集,每頁都是手寫原稿,還有些塗鴉插圖。原以為他要我幫忙出版,當作家曾是他眾多志向之一,但苦於只是沒出版能力的小書店,本想把詩集退回,卻發現包裹上只有收信地址,擺明是意志堅決。於是暫時找個透明書櫃擺著,像是某位名家的真跡,一面祈禱他別登門造訪。出乎意料的,每個客人都愛在櫃子旁打轉,大概是沒法翻翻的書特別挑人興趣,隔一陣子就有人問這本書哪裡找。我靈機一動,每兩個月在書店裡登一首阿先的詩,就夾在結帳台的玻璃板下面。客人往往只有找零錢的空檔能看個幾行,又不好意思阻礙後方排隊的人龍(買書的人通常相當客氣),於是三天兩頭就來買書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天,一位講話很有份量的人物遞給我信用卡時順便附了張名片,他說這本詩集很值得出版。幾次會談後,阿先的詩集便順利出版上架,而他在手稿裡的簽名:阿仙,便自然成為筆名。

開了門,我馬上拿給他一本精裝本詩集,那現在仍然是書架中層左右的暢銷程度,他卻說早看過了。於是我走向櫃檯打開上鎖的抽屜,裡頭防潮箱收著阿仙的詩集手稿。我鼓起勇氣問他,當時連寄信地址也沒的這樣寄來,現在為何又要拿回去?今天已出版四刷,有沒有新作品?他仍只是笑,反問我防潮箱真能百分之百阻止發霉嗎,有沒有跟房間一樣大的尺寸,又問我有沒有看過發霉的人。從以前我就鮮少能回答他的問題,只好反射性的問他最近做什麼工作、生活如何等等。他偶爾回答幾句,偶爾又像是講別人的事,拼湊之下大概是他累積了點錢去了幾個國家,見識不同文化和貧苦富樂的劇烈差異,體會到政治社會經濟皆是虛無而皈依了某宗教大師,又因為與對方辯論宇宙道理而被逐出門派。現在他要自立學說而到處演講,卻沒有任何人接受。

我說我很願意聽聽看,他說時間已經到了。臨走時他問我:「你相信些什麼?」

還在歪著頭思考,店裡只剩門板上風鈴的搖擺,和一點室外氣味飄了進來。我看著空空的防潮箱,裡頭白襯布中央有個長方形的凹痕,竟已發黴許久。

教育夢(二)

(二)
最後一次看見阿先是幾年前的事,那雙眼睛仍有著穿皮透骨的魔力。高中畢業後和他的聯繫便斷了,那天當我把書店的鐵門拉起,正猜測鑰匙放在左邊還是右邊的口袋,突然有個人叫住我,一瞬間我還猶豫該叫他阿生還是阿先。記憶中若是把阿先叫成了阿生,必定會挨一陣鐵拳,保險起見還是叫他阿先。

阿先對我笑了笑,好像看穿了我的猶豫,從來我就十分害怕他的笑容。他說是來拿他的詩集。這下我回想起開店的第一天,除了幾盆稀稀落落的祝賀花籃(多是隔壁的飲料店、彩券行的人情舉動),就是阿先寄來的詩集,每頁都是手寫原稿,還有些塗鴉插圖。原以為他要我幫忙出版,當作家曾是他眾多志向之一,但苦於只是沒出版能力的小書店,本想把詩集退回,卻發現包裹上只有收信地址,擺明是意志堅決。於是暫時找個透明書櫃擺著,像是某位名家的真跡,一面祈禱他別登門造訪。出乎意料的,每個客人都愛在櫃子旁打轉,大概是沒法翻翻的書特別挑人興趣,隔一陣子就有人問這本書哪裡找。我靈機一動,每兩個月在書店裡登一首阿先的詩,就夾在結帳台的玻璃板下面。客人往往只有找零錢的空檔能看個幾行,又不好意思阻礙後方排隊的人龍(買書的人通常相當客氣),於是三天兩頭就來買書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天,一位講話很有份量的人物遞給我信用卡時順便附了張名片,他說這本詩集很值得出版。幾次會談後,阿先的詩集便順利出版上架,而他在手稿裡的簽名:阿仙,便自然成為筆名。

開了門,我馬上拿給他一本精裝本詩集,那現在仍然是書架中層左右的暢銷程度,他卻說早看過了。於是我走向櫃檯打開上鎖的抽屜,裡頭防潮箱收著阿仙的詩集手稿。我鼓起勇氣問他,當時連寄信地址也沒的這樣寄來,現在為何又要拿回去?今天已出版四刷,有沒有新作品?他仍只是笑,反問我防潮箱真能百分之百阻止發霉嗎,有沒有跟房間一樣大的尺寸,又問我有沒有看過發霉的人。從以前我就鮮少能回答他的問題,只好反射性的問他最近做什麼工作、生活如何等等。他偶爾回答幾句,偶爾又像是講別人的事,拼湊之下大概是他累積了點錢去了幾個國家,見識不同文化和貧苦富樂的劇烈差異,體會到政治社會經濟皆是虛無而皈依了某宗教大師,又因為與對方辯論宇宙道理而被逐出門派。現在他要自立學說而到處演講,卻沒有任何人接受。

我說我很願意聽聽看,他說時間已經到了。臨走時他問我:「你相信些什麼?」

還在歪著頭思考,店裡只剩門板上風鈴的搖擺,和一點室外氣味飄了進來。我看著空空的防潮箱,裡頭白襯布中央有個長方形的凹痕,竟已發黴許久。

教育夢(三)

(三)
近年來幾次聽見阿仙的消息,都是透過阿生。阿生命帶福運,正如他的名字,一路順利考上好大學入了大公司,海外銀行都有存款,最近也結婚成家。阿仙總是行蹤成謎,據說只有除夕吃年夜飯才見得著,但每個月阿生家的信箱總會收到阿仙寄來的信,上面印的皆是「福先健康世界有限公司」,一樣沒有發信地址聯絡電話,慰問幾句,勉勵幾句,附上幾則當月大事的批判,畢竟阿仙早探出頭的幾秒仍造就了照顧後輩的天性。而他的獨特一面卻完全沒有在家人面前提過,包括高中許多的傳奇事蹟,甚至阿生也從來不知道他已發行詩集。

直到有天阿生看見公司裡的同事都在上進修課程,一時興起,也跑到某知名大學去旁聽。阿生不當學生很久了,連續兩小時的課程比照顧小孩更累,中場下課已昏昏欲睡。終於他受不了睏意,從後門溜出去透透氣。初到這裡他只曉得停車場到教室的路線,於是在許多轉彎與樓梯中他迷了路,走進學生活動中心。看著青年們東一群西一群的談天,練習各種才藝,校園的美好回憶又浮現心頭,回去上課的意念也消失了,他便放慢腳步,四處逛逛。

突然,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有個戴帽子的捲髮年輕人低頭走來,快速的朝他手心塞了封信。阿生正想叫住他,他已經騎上腳踏車頭也不回的遠去。阿生心想,這會不會是年輕人的宣傳花樣,於是把信拆開來看。

這一拆,他和以往認知的阿先從此斷成兩半。

信封裡只有一張紙,寫著「三樓語言教室」,旁邊畫了記號。他忍不住好奇,一路問人找到了教室,發現所有桌子上的機器都已經插著錄音帶,貼紙上寫「基礎課程」。阿生心想或許阿先在這裡當助教,請學生先來放帶子,學生不小心誤認了吧。語言教室厚厚的耳罩式耳機,看起來好舒服,他便戴上去試試。當他隨手按下播放鍵,想學習一下英語,傳來的卻不是熟悉的外國人問候聲。

咚,咚,咚,咚,那是木魚聲,配合著再熟悉不過的呢喃像是唸佛般的絮語,仔細聽卻讓人頭皮發麻,好像不斷的有人喚著他生仔,生仔。

他感覺手在冒汗,信上的字漸漸變大,暈開。

教育夢(四)

(四)
阿生回去的時候教室早沒人了,只剩零零落落的空飲料罐。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想著手上的信,想著從前兩兄弟所做的事。正當他要踩下油門,突然響起敲車窗的聲音。是剛剛那位年輕人。阿生趕緊拉起手煞車,搖下窗戶說:「抱歉, 你認錯人了,我是你找的人的弟弟。剛剛那封信...」「我知道。」年輕人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他拿出一卷錄音帶遞給阿生,抿了抿嘴,便消失在黑暗裡。錄音帶上面貼著「課後練習」。阿生有經驗地先轉小音量,再把它放進卡匣。

一點聲音也沒有。阿生感到莫名的放心,他開著車滑出校園,腦子還在回想過去。

下起雨了,該開大燈。阿生看著車窗上不斷被雨刷掃去的自己,好像看見阿先站在雨中舊影片般的斷斷續續播放,車外滴滴答答的聲音分不清是來自雨還是老片軸粗糙的轉動,他打個呵欠,阿先也打個呵欠。他恍惚了,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阿先也推推眼鏡。不對,阿先根本沒近視,他是山的孩子,山的孩子在聽河流唱歌,歌聲裡融了雲和冰塊,像是維生牌方糖泡成的甜涼水,悄悄說著仙鶴和龍的秘密,必須小口小口喝才不會膩住喉頭。從前阿先常偷幾顆方糖塞給阿生,那原是大人喝咖啡用的,小孩子不准碰。但阿生總愛盯著爸爸早晨打開玻璃罐,小心翼翼地夾出ㄧ顆方糖放到鐵湯匙上,再輕輕傾斜讓它聽話的滾進熱燙的褐色湖裡,這一連串標準動作。當攪拌馬克杯的音樂響起,阿生似乎感覺到那八個角也跑進嘴裡跳舞,好像四個芭蕾舞女孩腳上的潔白舞鞋微微踩著他的舌頭牙齦與上顎,轉呀轉著絕美對稱的合舞,直到湖水突然咕嚕咕嚕的乾了,他才舔舔自己的嘴唇。每次阿先拿方糖給他,他總是又罪惡又興奮的含著,體會那短暫卻真實的愉悅感。什麼時候開始他失去這種快樂,開始有能力遍嚐各國頂級甜點,卻從不知道阿先究竟喜不喜歡吃糖?

阿生確實沒想過,他總是自然而然以為雙胞胎心靈相通,兩個人個性理當相同。紅燈了,阿生從發呆裡回神,想起車上已冷的咖啡。砂糖包還剩一半,顧及健康必須控制每天攝取的糖。他倒了點在手上,像吃藥那樣猛地吞下去,混著手汗與方向盤的皮革味,甜中帶苦。習慣了日本進口砂糖的他不禁皺了皺眉,車窗上的阿先也皺了皺眉,又像是在笑,旋即被前仆後繼的雨洗去。

電動車庫門自動關上,阿生突然想起了什麼,把錄音帶回帶再聽一遍。似乎多了點雨聲,卻又像是自家屋簷滴著水的聲音。阿生感覺心湖像被丟了石子般的擾亂,想想明天還有工作等待,便轉身倒了點紅酒。

教育夢(五)

(五)
我的書店自從開張以來,每年都舉辦一次「撕書節」。年底櫃檯會擺上投票箱和空白選票,任何人都可投入心目中的名單,到了元旦排行榜便張貼在門口,來店消費的顧客都能獲得公然撕書的機會。頭一回撕書節,大家都踴躍投票卻不敢動手,那年榜首是某禪修大師的心靈哲學,封面還印著他典雅的招牌笑容,為了信用我禮貌性撕斷了他頭上僅剩的一撮毛,有如破土儀式裡揚起的沙子,瞬間那些飄到空中的髮屑引爆了熱烈掌聲。自此大家終於放開心胸地欣賞滿地紙屑,投票箱也越做越大,撕毀的書屍則安放在小木盒一個個擺進陳列櫃任人喊價,事實上許多收藏家早覬覦那些深具紀念價值的破紙殘頁(何況紐約的垃圾都在包裝出售了)。

許多人問這樣有什麼意義,是不是一種反社會行為,老實說我不曉得,出版社用書海戰術攻佔市場,我們能不能用單一破壞來樹立價值?至少上榜作家總是寫信感謝我給了他們成名機會,或許這真有某種意義。

阿仙登上榜首那年店裡來了個女學生想應徵工讀。她對薪水待遇沒有任何要求,只說想在店裡放音樂。她留著和填鴨教育同樣單調的髮式,打開錢包拿身分證時我瞥見內層夾著偶像男孩的簽名照,那護貝膜上的反光讓我眨了眨眼。女學生以為我心生嫌惡,填寫資料表的筆也抖動著。我帶她到店裡晃晃,聞聞空氣中潮濕的書架味道,問她:「這樣的環境,妳會放什麼音樂?」

她彎身從長長背帶的書包裡拿出一張音碟,目光則停在早已空了原本放著阿仙詩集的透明櫃。按下開關,機器上的綠色數字從黑暗出現,店裡吹起了微風,參雜鳥叫,還有石頭漸漸崩裂的聲音從深處傳來。看著店裡客人怡然自得的表情,我對她說:「明天早上九點有新書進貨需要整理,早點來幫忙吧。」

而她正帶著訓育時期下少見的自然笑容沉迷在阿仙的詩集裡,和著音樂輕輕點頭,沉迷的像是全世界都可以放棄,即使是阿生拜訪的那天也不曾改變過。

大約是某位攝影師來為書屍拍照的那個禮拜,阿生突然出現在店裡。他看見一本本詩集時的驚訝表情,完全在我意料之內。畢竟從前去他們家玩之前,阿仙總告誡我不管誰問他在學校做什麼事情我都只能回答:「和弟弟同樣。」這樣的答案雖然和他憤世嫉俗的形象天差地遠,在看見阿生張著顫動的嘴唇卻說不出話,我終於了解這是阿仙最獨一無二的能力,甚至是他這輩子活下去最重要的事情,假使他仍然活著的話。

那便是「消失」,只有夢裡的人才有的自由。

我問阿生這次來做什麼,他默默遞給我一捲錄音帶,女工讀生會意過來,便拿去放進卡匣,而她最愛的唱碟仍繼續轉著。

一開始兩種聲音像是在戰鬥似的,店裡的人都嚇了一跳。漸漸它們取得了均衡的攻守態勢,分不出誰是誰,好像兩個劍客比武,雙方的箭互相抵在一起,累積的力量只等著崩潰點出現。突然間,有一絲一絲細小的濃雲喇叭孔裡鑽出來,有的是圓形,有的是條狀,瞬間所有角落都充滿白綿綿的雲氣,孩子們興奮地四處伸手抓著,但是那些雲像長了眼睛不斷從指間溜走,衝上天花板遮蔽燈光,又緩緩落下滲進地板縫隙,慢慢的書架櫥櫃也漂浮起來,一個個抽屜險險掉在地上卻又給雲拖著,裡面不知什麼時候長了許多藤蔓之類的植物,它們吸收了雲氣迅速的長大,天花板都穿破了,還有生著五對翅膀的蝴蝶停在我肩上,那花粉味衝進鼻孔惹的一陣暈眩,我勉強想找杯水喝,對著杯中倒影一照,竟然發現有些細小的葉子從我耳朵長了出來,沒走幾步便不醒人事。

教育夢(六)

(六)
那是座花崗石砌成的講台,阿仙站在上面對著許多的花講道,花蕊們好像聽懂人話似的不斷點頭。飄在空中的花只需要人吐出的氣就能生存,一條條透明舞動的根好長好長,像麥克風線一路伸向雲的底下。

阿仙說:「這是一場巨大的夢,像餐廳推車上的白鐵罩子那樣,把人的一生都罩住了,直到最後關頭才會打開。沒人曉得誰製造了那罩子,是誰蓋上了又打開,可能是觀世音、穆罕默德或烏龜仙什麼的,這位造物神對著嬰孩吹口氣,便有許多夢一團一團地從嘴裡跑出來圍繞著小生命,它們慢慢凝結落雨匯集成河在幼嫩的皮膚上奔流著,滲進毛孔和血流裡,漸漸地新的小小世界便成形了。但是,一開始這些夢之間也是有空隙的,所以新生兒還能看見真實的宇宙,那是個充滿罩子的宇宙,每個人之間都隔著雲一般的流動障壁,到處在下著雷雨。當他伸出小小的手向空中抓著,用短短的腳踩踩大地,他感覺到自己和宇宙是一體的,他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他。可是有天夢黏牢了,突然間他失去真實的感覺,怎樣也找不回。」

「有時我們會懷疑,是否真的有人曾經聽懂我們說的話,是否電腦螢幕另一端根本是隻貓在踩鍵盤,是否睡夢中看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醒著的才是夢。其實從沒人聽懂過,也從沒有醒著的人,因為所有人都活在自我世界融成的夢裡,別人講的話是透過自己的話解釋,別人的感受是透過自己的經驗解釋,別人的價值是透過自己的價值觀解釋。我們只需要做著自己的夢,也只能如此。唯有很少的一群人冒著無夢的危險,在罩子邊緣用力聽著,聽著牆壁外的聲音,聽著是否還有另一隻耳朵在聽著自己。」

他好像講的很激動,細細的花根隨著聲音劇烈抖動著,有些花都不敢聽而別過臉去。阿仙指指底下,雲便聽話的散開,隨著他的目光我們突然有了絕佳的視力,看見書店裡的自己,大學視聽教室,還有那座天橋,天橋下算命郎張大著嘴說不出話,墨水染污了他的袖口。我們看見阿仙威風凜凜的帶著青年上街頭,貼海報,噴漆抗議,兩邊還有許多護法羅漢身穿金甲,朝空中不斷灑著五彩花朵,它們像是一個個小喇叭不斷低語,每個人都夢遊似的放下工作高舉雙手接著天上掉落的花,放在路邊黑色禮車的後照鏡上,放在冷氣機下接漏水的塑膠桶,放在被車輾過的街鼠身上,那些花的中心有個小小羅漢正沉睡著,規律的鼻息送走一批批花粉。

忽然間,阿仙出現在人群裡對我招手,我急忙向他走近,越是走近自己竟然越縮越小,小過一根睫毛,他捏起了我放在掌心看著,我看著月亮大的眼睛,便往他黑漆漆的瞳孔鑽去。

通過潮濕的通道,裡面豁然開朗,阿仙帶著一貫似笑非笑的表情盤坐中央,擺了擺手示意我坐下。等我坐定,他輕輕說了句:「夢非夢。」整個山洞似的空間響起令人震懾的回音:「夢非夢。」抬頭一看,原來高聳的牆壁上坐著滿滿的人,一個個頭戴鮮花整齊地複頌著,最頂端還飛著幾位羅漢,有的拿扇鼓有的拿磬。阿仙定了定,又說:「無夢無醒。」眾人跟著重複:「無夢無醒。」他每說一句,所有人都跟著唸一句,羅漢們也隨著敲響手上各種法器,慢慢的我也小聲的唸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激昂。

突然間,有位羅漢的法杵掉到地上,碰出一聲乾爽的轟雷,所有人都觸電般暫時停止動作。

我醒了過來,阿生也是,女工讀生也是,還有週遭無數揉著眼睛的人也是。

教育夢(七)

(七)
書店裡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手裡捏著不知從哪來的照片。裡頭的人物應該是阿生,他穿著童子軍的制服拍照,地上是熊熊的營火。我想起從沒看過他們兩兄弟的合照。店裡的人悠閒的挑選著書,門上風鈴間歇地搖擺。

女工讀生接起電話,卻不是要找我的。她對阿生招了招手,把話筒交給他。每個人都盯著他拿起話筒,皺皺眉頭,喂了一聲「我就是」,漸漸把聲音放低。

我問女工讀生:「這是找誰的?」
她說:「是出版社,找阿仙的。」

我看見阿生對我搖搖頭,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間,眼神閃過一絲異樣光采。我的心猛地撞擊胸膛,腦中重複著他剛剛說的三個字:「我就是」。

出版社說,阿先的媽媽在信箱發現一整疊的稿子,還有本筆記簿貼滿了神祕照片和潦草筆跡。她把這些交給出版社處置,希望他們可以聯絡上阿先。出版社便找上了這裡。

阿生點了點頭,說完幾句道別客套,輕輕掛斷電話。
「簽書會改成明天吧。」

我往透明落地窗看去,才發現店外面貼了張海報,是宣傳阿仙新小說的籤書彙,上面還附著一張照片,但從店裡看左右顛倒,認不出是阿生還是阿先。我想尋找阿生的蹤影,他已經不見,只在電話旁便條紙留下許多模仿阿仙的簽名。走出店外正是中午,已經有好幾個人徘徊在海報前,熾烈陽光下他們的面孔看起來同樣模糊,影子短短的黏在身邊,顯不出一點個性。

他們等待的人叫做阿先,是阿生的哥哥。阿先這名字,看起來平凡無奇,事實上背後的來由也一樣地平凡無奇。但是阿仙不一樣,他懂得世上最真的道理,
有一雙最具穿透力的眼睛,和似笑非笑的表情。

只是阿仙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