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早。」
阿強走進校門時還在懷念公車上冰冷的氣味,那是帶著柏油塵土與絨布椅套的潮濕味道,從黑色圓形的風口不斷呼呼的吹到頭頂上,形成一個個圈圈,形成他生活的核心部分。是的,只要能夠吹冷氣其他都無所謂了。他很珍惜這些流竄在制服縫隙裡殘餘的涼風,深怕它們太快漏光,因此沒有對教官舉手敬禮。阿強低垂的頭瞧見那條繃緊的墨綠煙管褲仍然直挺挺立在鐵柵門與警衛室的中央,佔據了最好的視野,上面工整的熨痕像是鐵軌似的,連身後的影子也沒有歪過。阿強一邊掛念著書包底層的武器,一邊不動聲色的前進。
過關了,教官沒有叫住他。阿強感覺腹部有種冒險後的酸麻感,和殘餘的一點冷氣。
「今天又是平安的一天。」
阿強的書包底層有個方形的金屬盒子,是從在美國太空總署工作的工程師叔叔那裏偷來的。事實上那是他掉在客廳忘了帶走的東西,只是他從來沒有要回去。阿強好奇地打開來看,發現盒子裡裝著像遙控器的玩意,上面有各式按鈕,畫著火箭飛過地球的圖案。他的手心開始冒汗,想起電影裡破壞世界的武器。阿強把它藏進抽屜,上面放了些垃圾廢紙掩飾。當天吃晚餐的時候阿強對於母親在餐桌上的嘮叨全然忍受,他知道掌握世界命運的人必須具備憐憫。他甚至還幫忙洗了碗筷。
阿強他把這份珍貴的禮物命名為「末日阿強」,隨身攜帶著它。毎到晚上臨睡前,他總是慎重的把「末日阿強」放在床上,輕輕撫摸按鈕,想像啟動開關後的場景,再把它收進書包底層。
「就只能按這麼一次而已。」阿強慎重的把啟動開關的條件列在表上,好像寫考卷那樣反覆檢查。但是當這些都符合的時候,他卻猶豫了。他認為這樣死掉實在太窩囊了,往後說不定有更適合的機會。而深埋在他心裡的其實是害怕按下開關的一刻沒有任何事情改變,那樣的失落感把他吞噬的乾乾淨淨。於是阿強每天握著「末日阿強」在街上晃,看著整個世界的運轉,聽花枝招展的女人抱怨「要死了啦」。阿強冷漠的看著他們,他們沒人知道或許一切就要毀在他的一念之間。
自從某年夏天阿強走過樹下突然一隻死蟬掉進他的冰淇淋裡,阿強便罹患了嚴重的夢魘症。他總是重複夢到一樣的內容:終於按下「末日阿強」的開關了,四周產生巨大的爆裂聲和強烈白光,他興奮地等待自己蒸發;但是光線漸漸黯淡,只剩下遠處隱約的迴音,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想逃走卻被不知名的人們圍住,他們一個個把臉皮掀開,露出的是叔叔的臉孔,他們光禿的頭上都嵌著一個按鈕開關,背後還長著小小的白色紅色藍色的翅膀,發出像蒼蠅那樣尖銳油膩的拍翅聲。阿強總是被那聲音嚇醒,焦急地檢查「末日阿強」還有沒有在床縫間。它一直安好的卡在那裡,直到有天阿強作夢特別久,夢見那些人臉怪物強拉他的手要按下按鈕。他狠狠拍了光頭一巴掌,竟然發出西瓜那樣空空的聲音,怪物們聽見全都嘎嘎亂叫的飛走,阿強也猛地醒來。他下意識的摸摸床沿,「末日阿強」卻消失不見了。
阿強冷靜的四處調查,最後他推測是夢把它偷走的。當他想閉上眼小睡,竟發現自己剛躺下就自動醒來了。起初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他反而還覺得有益,接著變成兩個小時,不管吃多少藥物都沒有作用,最後只剩下五分鐘。每到晚上十一點五十分他拿出奧運公定計時碼表,在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時按下,這時身體便精準的軟倒床上,三百秒後一分不差的醒來。他變成徹底無夢的人,像是注射禁藥的選手不斷亢奮的跑著,漸漸地原本在睡夢裡的世界逐漸湧進了白日,他開始迷惑究竟現在是不是現實。他呼吸的時候擔心空氣突然全部飄向太空;他看著路上的人群擔心他們全都走同個方向,而地球便滾走了。他打開電腦對著螢幕上閃動的即時訊息發呆,他一點也想不起那些文字背後的主人說話的音高,身上氣味,眼角的弧度,他篤定那些網路朋友全是夢,按著鍵盤的其實是小貓小狗或猴子猩猩。他懷疑快樂,懷疑痛苦,懷疑自己的意識感受思想都是假的,都是從外界從別人那裡殖入的,或者他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別人的夢境。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存在夢裡還是現實,亦或兩者皆非。
阿強覺得一陣孤獨,夢把他的所有都奪走,卻不再讓他接近。世界似乎真的毀了,每當他從希罕的睡眠醒來便這樣想著,終究是什麼也無法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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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老天,太精采!
末日阿強與蒼蠅阿叔的西瓜腦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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